2011年8月8日星期一

圣母和乳房

(按:今天早晨起来查收周末邮件,发现有好几封都是老妈寄来有关动车事件的,看了之后很激动,严重破坏了写论文的心情,只好改写博。今天的主题是圣母喷奶,至于贝尔纳是不是真经历了喂奶,圣母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能力,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曾经的一期《时尚健康》的封面让我印象深刻[9]:黑白照片,几个著名女演员赤裸地交织在一起(今天在网上找到照片才发现,原来人家只是在一起,没有交织”……),当月的主题是保护乳房。前几日看一篇有关圣母的文章时,不知为什么那几条赤裸交织的美丽女性躯体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确,如果我们把玛利亚从中世纪挪到现代背景之中,圣母绝对可以比下任何一位名模明星,成为最权威的护乳代言人。下文我就想讨论一下,在这种错时论的对比下图像解读的可能性。本文第一章讲中世纪对圣母乳房和乳汁的崇拜以及图像学的渊源,基本上是对Marienbrüste und Marienmilch im Heilsgeschehen一文的不完全总结,可能很学术,但都是原作者的功劳;第二章是我的借题发挥,可能很肤浅,但对于裸的概念在历史中的变迁,我会一直关注的。最后要说明的是,图片除四、九之外均来自Jezler编写的Himmel Hölle Fegefeuer一书,由于基本上网上都找不到彩图,只好使用原书的黑白图(我多么想一睹图一和图六的彩色风采啊!)。还有,上图是我恶搞的,和《时尚健康》没有任何关系,特此声明(不得不赞叹伊能静和让·富凯的圣母好搭啊,我PS的时候就震惊了!只有宗教改革风暴压力下的改良版保守圣母和另外两位奔放派有些对不上眼)



一、作为母亲的玛利亚:中世纪中圣母的乳房和圣母的乳汁

耶稣正在说这话的时候,众人中间,有一个女人大声说:“怀你胎的和乳养你的有福了!”(耶稣说:“是,却还不如听神之道而遵守的人有福。”)——《路加福音》11,27

玛利亚在《圣经》中地位不高,以“一妇人”的形象出现,到了盛期中世纪却有了巨大转变,出现了一波又波的圣母崇拜(Marienverehrung)。众所周知,始作俑者是明谷的圣贝尔纳(1090-1153),他将玛利亚看做Mater misericordiae,处于上帝和人类中间为后者求情。而她的求情之所以特别奏效,乃是因为她无可代替的“母以子贵”地位。圣贝尔纳式的圣母崇拜和其他的圣母崇拜相比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后者比如会强调玛利亚“童真女”的身份,而圣贝尔纳的重点则首先是对母亲的,对这个全世界人民母亲的崇拜(die mütterliche Zuwendung Marias zu allen Menschen)。就像在后人(13世纪)脑补的贝尔纳传奇(Milchwunder Bernhards von Clairvaux)中写道的那样:贝尔纳跪在一幅圣母像面前说出自己的愿望——Monstra te esse matrem——请向我展示你是母亲!之后圣母才宽衣解带将乳汁喷射到贝尔纳口中[4]
图四:lactation de saint bernard (fin xv°s) bibliothèque de troye, frontispice des clémentines, incunable 41 t.2, 1472

贝尔纳的幻象也许有不属实的成分存在,但他恰恰选择“喷奶-哺乳”这一形象来诠释玛利亚的母性光辉应该不是偶然,还有什么能比“生养之情”更能体现母亲的伟大呢!贝尔纳的好友,神学家兼修道院长沙特尔的阿诺尔德(Arnold von Chartres,†nach 1156)就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对之后赎罪观很重要的一个概念:圣母求情(Interzessionlat.intercedere=为某人说情,说话。指的是基督、圣母或者圣人作为求情者,在最终审判的时候为罪人们说好话)或者叫做拯救阶梯(Heilstreppe通过阶梯状递进求情,也就是说人们得到圣母的保护,而圣母向她的儿子基督求情,基督再向他的父亲上帝求情)。他在《论颂扬》(De laudibus)将圣母塑造成Maria mediatrix的形象:
Securum accessum jam habet homo ad Deum, ubi mediatorem causae suae Filium habet ante Patrem et ante Filium matrem. Christus, nudato latere, Patri ostendit latus et vulnera; Maria Christo pectus et ubera, nec potest ullo modo esse repulse, ubi concurrunt et orant omni lingua disertius haec clementiae monumenta et charitatis insignia.
(人有一条通向上帝的保险之路:那就是上帝作为调解人,子在父前,母在子前。基督用他赤裸的一则向父展现他的伤痕,玛利亚则向基督展现她的乳房。当这恩慈的标志和母爱的标志同时出现的时候,比任何说情的唇舌都奏效,无论如何也不会遭到拒绝。)
下图(以画中视角)左侧就是标准“递进求情”图像化的一例[图一]。修女们日夜向圣母祷告着;她们的祷告传到了圣母耳中,于是圣母一手拉着修女的手,一手托着自己的乳房——望儿子念在当日哺乳他的份上格外开恩;基督则指着自己的侧伤——望念在当日上十字架/恩宠全人类的份上再次赐福人类。于是修女们最初的请愿被逐层递交传递上去,最终能够感动上帝(我们看到人物体型也按照等级相应变大)
图一:Konrad Witz (zugeschrieben), Kunstmuseum Basel, um 1450
当然圣母“暴露乳房”(Maria mit entblößter Brust)的一幕也可以脱离阿诺尔德的文本单独使用。最常见的当然是出现在公/私审判的场景中[图二]。英国的手抄本插图可以说是现存发展这种题材最早的图像例子,圣母托着露在衣襟之外的乳房可谓说是末日审判中最温柔的一瞥了。
图二:Huth-Psalter, London, British Library, Add. 38116, fol.13., nach 1280
还有一种常见的是将“暴露乳房”组合到“治愈”场景中去[图三]。圣母不仅绝对不会自己得乳腺癌,而且她的乳汁还是治愈各种疾病的灵丹妙药(更厉害的无敌药剂是“圣母乳汁-基督血的混合药剂”,功效是使炼灵重获自由!具体使用方法见下文)。据不完全统计,12世纪的欧洲就有69处收藏圣母乳汁的圣所。
图三:Marienmirakel-Handschrift, Paris, Bibl. Nat. n.a.f. 24541, zwischen 1320 und 1350


在圣贝尔纳主流的圣母观之下还有两个较为辅助的,但对中世纪晚期塑造圣母形象同样功不可没的文本。一个可以上溯到波那文图拉(1221-1274),另一个则来自女神秘主义者马格德堡的麦希蒂尔德(Mechthild von Magdeburg, um 1208-1282)的启示录《流动之光》。

波那文图拉在《默想集》的第72章中脑补了受难前夕耶稣和玛利亚的一段对话。在“生养之情”之后又增加了一个“受苦之情”,再次确保了圣母求情的权威性和可靠性。故事发生在复活节前一周的周三,耶路撒泠的近郊贝塔尼恩(Bethanien)的地方。圣母提出各种论据希望能够挽留她的儿子,因为她知道在客西马尼花园中等待着耶稣的种种不幸。因为耶稣上架是神圣拯救中重要的一环,所以圣母的种种努力自然而然全部都付诸东流。伟大的圣母还不肯放弃,于是在十字架的脚下求耶稣,让她代替他去死,当然也失败了。由于基督无法完成母亲的心愿,无法免除亲眼经历儿子的死亡给圣母所带来的痛苦,于是在最终审判的时候,圣母就提醒她儿子这点,提醒他自己曾为他的死所受的痛苦,好让他面对其他的有罪之人能网开一面。这个贝塔尼恩一幕(Bethanienszene)被圣加仑的海因里希(Heinrich von St. Gallen)1400年左右加进了受难集(Passionstraktat)中,在晚期中世纪广为流传。
麦希蒂尔德则强调了圣母乳汁的神奇作用。在她看来,圣母不仅用乳汁喂养了耶稣,连先知、使徒、圣人以及所有的有罪的人类都是她用乳汁喂养的。麦希蒂尔德意义上的“圣母哺乳(Milchernährung)”代表的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宗教意义上的母性:这里,圣母的乳汁是一种帮助、一种手段,借助它人们可以获得永恒的拯救。
此时,圣母的乳汁获得了和基督的血相同的功效(Angleichung von Milch und Blut)。甚至在晚期中世纪圣餐礼中,人们也相信举扬的圣体也是圣母乳房的化身:Ave Salvator mundi rex gloriae, beatus venter qui te portavit et ubera quae succisti——万福世界的拯救者。荣耀的国王,神圣的是曾经孕育你的身体,以及那喂养你的乳房。就像下图Fons Pietatis[图五]所展现的一样,圣母的乳汁和基督的血一样喷到了池水中,天使们接取乳汁和血的混合液洒向炼狱中的灵魂。根据中世纪的自然哲学,乳汁乃是母亲的血,婴儿在诞生之前被这血所喂养。
图五:Goossen van der Weyden (zugeschrieben), Göteborg, Kunstmuseum, 1. Hälfte 16 Jh
 1508年意大利切提耶修道院出现的Madonna delle Grazie画作[图六],则终于用另一种形式再现了贝尔纳的“属于全人类的圣母”。圣母(als maria lactans)赤裸双乳,洒下乳汁千万条,这些白花花的乳汁则成为了炼狱中灵魂被火烤被水泡被严刑拷打时最好的镇静剂。
 
图六:Filotesi dell´Amatrice, Chieti, Municipio, ehemals Karmeliterkonvent, um 1508




二、圣母作为裸的载体
      
性别理论声称人类性别的差异归根结底是社会的差异。然而它的外在表现形式却首先是生理的差异,如果古来有“阳具崇拜”,那么中世纪的圣母崇拜则可以看成是“乳房的崇拜”。因为女性的乳房不仅是女性之美的体现,也是生儿育女的重要工具,是女性得以区别于男性的重要所在。拉丁文中“乳房”一词mamma,和许多语言中对“母亲”的称呼发音相同,就揭示了女性与乳房的紧密联系。中世纪通过文字以及图画媒介所塑造的(赤裸乳房的,或者喷出乳汁的)圣母形象实际上都是在诠释着一个“理想母亲(Mütterlichkeitsideal)”的造型,即母亲通过乳汁给孩子喂奶,通过乳房使孩子得到安慰。
图七:Jean Fouquet, Koninklijk Museum voor Schone Kunsten, Antwerp, c. 1450
    然而就像了解一点弗洛伊德理论的人,很容易把贝尔纳圣母喷奶奇迹看成是男性恋母情结的反应一样,教会同样对这种“乳房崇拜”潜在的危险忧心忡忡。因为无论有多少严肃隐喻的神学文本出现,无论有多少正儿八经的布道传播,都无法阻止人们,特别是男观众们不将图像中赤裸裸的乳房与“色情淫秽”挂上钩。比如让·富凯1450年画的这幅《圣母子》[图七]:圣母的一只乳房被紧绷在束胸衣中,另一只却已挣脱束缚,几乎是跳脱地蹦出来,高颠颠,肉颤颤,白嫩嫩,水灵灵。圣母头戴王冠,威严颔首,俨然一副唯我独尊女王的形象。图像中“神-俗”的张力就像那紧身衣,色情的含义就像那裹在衣下的另一只乳房一样呼之欲出。人们怎么能不想歪?!不仅是俗众,就连知识分子也会在这样的画面前对玛利亚的童贞性产生怀疑(甚至还有相应的宗教裁判事件发生)

 然而彻底毁了中世纪“圣母乳房崇拜”的两股力量分别是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或者反文艺复兴思潮),前者毁了长久以来的“圣母神话”,后者则改变了人们对“裸”的看法。先是马丁·路德勇敢地站出来面对权威喊道:“我---信”:
Und man hat S. Bernhard auch also gemalet, dass er die Jungfrau Maria anbetet, welche ihrem Sohn Christo weiset die Brüste, die er gesogen hat; ach, was haben wir der Marien Küsse gegeben! Aber ich mag Mariens Brüste noch Milch nicht; denn sie hat mich nicht erlöst, noch selig gemacht.
(人们将圣贝尔纳画成他冲着童真女玛利亚祷告,后者向基督展示哺育他的乳房。……但是我既不喜欢玛利亚的乳房也不喜欢她的乳汁,因为她既没有拯救我也没有使我幸福。)
图八:Allianzscheibe Melchior Müller-Elisabeth Kolin, Kloster Wettingen, Kreuzgang, Nordflügel, 1590
而另一端,权威者们则因为西斯廷礼拜堂《最终审判》中上百条的裸体坐立不安,想方设法地强迫艺术家用合乎“道德”的得体衣服将他们统统遮盖住。16世纪是文艺复兴的高潮,是人们“重拾”人体之美的时代,然而恰恰也就是在这时,过去(在“黑暗的中世纪”)可以被公然展示的裸体将变成禁忌,在宗教的、公众的场所人们将不能在随便谈裸,虽然在民间、私人的领域“裸”的尺度则越来越大。怎么,你以为文艺复兴相对于保守落后的中世纪是一个开放的、自由的时代吗?于是在1590年维廷根修道院(Kloster Wettingen)的一扇玻璃窗上[图八]圣母求情的时候不再露乳,而只是用一只手抵住胸部,原先乳房和拯救的关系也被转成用圣母头顶上方卷轴的文字来表现。
图九:《时尚健康》200810月封面
    宗教改革后的圣母穿上了衣服,遮住了胸部,然而21世纪的美女们却为了“乳房保护代言”再度脱衣。明星们个个身材姣好,摆出各种撩人姿态,是否也会让当今的观看者们怀疑这是在“宣传”还是在“挑逗”?我在网上搜《时尚健康》的这组图片时,经常会看到附带的标题“xx为公益事业大胆全裸出镜”。然而这明明不是全裸!中世纪的圣母露乳图和21世纪的防乳癌广告都是以图像为媒介,面对的都是广大公众,作用都是为了宣传。然而前者不叫“裸”,后者也不是“全裸”。前者虽全身戒备森严,但关键部位却浓墨重彩一览无余;后者虽号称“大尺度”,不挂一丝,然而与宣传主题直接挂钩的“乳房”却是如在雾中。既然是以“保护乳房”为主题,人们就真的把乳房“保护”起来,不得而见了。可见不同时代人们对“裸”的尺度的定义有多么的不同而有趣。然而千年之下,不明就里的圣贝尔纳看到这些宣传图一定会纳闷:既然你是圣,为何不给我展现你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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